第70章

我陪著族長吃過晚膳後，兩人相顧無言，也沒有話說，只好各自回房睡下。誰知半夜裏，我卻被一陣淒厲的狼嚎聲驚醒了。這陣狼嚎聲悠遠綿長，似乎聲音中有說不盡的哀傷要傳達給夜色。我披衣起床從房中走出，來到檐下，只見一輪明晃晃的月亮掛在中天，遠處群山起伏，卻看不見狼嚎聲自何處傳來。

滿山月輝在狼嚎聲中顯得越發清冷，凍得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。我夾緊了衣服，正要返回房中，這時族長卻也披衣出來，望著遠處喟嘆道：“這是狗娘知道思遠死了，回來哭它的主人了啊！”

我一怔，這才恍然大悟，難怪滿山的狼都在哀號，原來是狗娘引發的，隨即便有些熱淚盈眶。狗娘如此心懷舊主，真是沒枉費楊思遠養它一場。我與族長在檐下聽了一會兒狼嚎，互相感慨了幾句，然後才各自回房睡下。

剛睡下沒多久，狼嚎聲還沒停，便又聽見有人在磨刀。本來磨刀聲並不太大，白日裏可能根本聽不見，但是夜裏的山村實在太寂靜了，蟲子都不敢在深夜說心事，就怕被人聽了去，這陣磨刀聲更是分毫不差地鉆入了我耳中，聽得我牙齦一陣陣發癢。

伴隨著磨刀聲而來的，還有一陣蒼涼的嗓音。有人在一邊磨刀一邊唱著不成調的山歌，反覆低聲嘶吼道：

“關二爺，你紅臉膛，

手持關刀明晃晃，

禮義廉恥不敢忘，

千古英靈把名傳。

出孝入悌本姓楊，

齊心協力拒虎狼，

誰若是敢壞心腸，

休怪手中放山砍……”

到後面的時候，我已經聽出這是楊思威的聲音，也不知這是首什麽山歌，腔調古怪，八成是楊思威自己隨口編的。但是在此刻聽來，歌聲卻像是有了自己的魂靈一樣，在村寨的上空飄飄蕩蕩，如孤魂野鬼一般糾纏著人的耳朵。

我被這陣歌聲弄得毛骨悚然，原以為村寨裏會有人出面幹涉，誰知道村裏的人竟像是聽而未聞似的，連族長都沒有出面。我只好悶著被子捂著耳朵安慰自己，好在跟在狼嚎後面的不是鬼哭，雖然也差不多了，但總算還給我的膽子留了三分薄面，不然我得活活嚇死在這小山村裏。

不過雖然沒被嚇死，這一夜的折騰卻差點把我累死。楊思威吼了一宿也不嫌口幹舌燥，我卻聽得魂不守舍，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。接連幾夜都沒睡好，第二天起來時看誰都紅著眼，好像跟全天下的人都有深仇大恨。

我起來洗漱後坐在族長對面吃早膳，差點要將腦袋蘸進米湯裏。族長似乎也沒睡好，也是無精打采的。我們兩個正坐著對拜，這時楊思昭卻又火急火燎地闖了進來，一進來就氣喘籲籲地道：“族長，思威走了。”

這幾日從他嘴裏就沒聽到過好消息，我望了他一眼，心想這人不會是屬烏鴉的吧？

族長聞言一下站了起來，想必心中其實是掛念楊思威的，但是嘴上卻頓了頓，這才道：“他也知道村裏容不下他了，走了也好，省得留在這丟小楊村的臉！”

楊思昭張了張嘴，欲言又止。族長瞪了他一眼：“有話就說。”

“他……他把那疊銀圓留在思遠家門口了。”楊思昭道，舔了舔嘴唇。

楊思威離開小楊村，但卻沒有把虎小山給他的銀圓帶走。族長臉色好看了一些，哼道：“總算還知道些廉恥。”

“族長，你……你還是去思遠門口看看吧。”楊思昭吞吞吐吐地道。

族長見他臉色有異，也不知他搞什麽名堂，飯卻是吃不下去了，便跟著楊思昭走了，我自然也跟著他們去了。到了楊思遠門口，那摞銀圓果然佇立在那，疊得參差不齊，就像有個小小的人跪在那似的。

銀圓被人砍了一刀，一整疊從中間裂開，卻沒有跌散，可見劈刀的人是含恨出刀，力道又快又猛。我見了這疊裂開的銀圓，忽然心一跳，楊思威含恨劈了這一刀，怎麽會悄無聲息地離開小楊村？

族長也有些變色道：“他真的是離開村子了嗎？”

“不像。”楊思昭猶疑道，“我們大家都覺得，他……有可能去虎山了。”

此情此景，確實像是楊思威去虎山找虎小山報仇了。族長聞言身子微不可覺地顫抖了一下，忽然轉身就走。楊思昭在身後問他：“族長去哪裏？”

族長頭也不回地道：“我去虎山，你們都不要跟來。”他是怕去的人多了，反而會與虎山起更大的沖突。他一個人去，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帶不回楊思威。

楊思昭聞言大急，我見狀忙道：“你們就不要去了，我和族長同去。此事是虎山理虧，我們兩個人去是說理，你們一群人去就是尋釁了。”

“那就一切有勞先生了。”楊思昭忙道。

我朝他點點頭，便趕了上去和族長並肩。族長長嘆一聲，也沒什麽心情與我多言，只是道：“辛苦先生了。”

我搖了搖頭，也沒有說話。我們一路沈默趕路，雖然緊趕慢趕，但是到達虎山時還是將近中午，看守山寨的土匪見是我們，好像也有些大喜過望，忙不疊地道：“你們來了。快去將人領回去吧。”

我一聽楊思威果真在虎山，急忙和族長一起跟著那土匪步入山寨的廣場。楊思威趴在廣場上，手裏拿著他的那把放山砍刀，渾身是血，虎小山就站在他前面不遠處，數十個土匪圍著他們站立。

楊思威大口地喘著氣，似乎已經奄奄一息，模樣說不出的淒慘，卻還是努力在地上爬著，要過去砍虎小山一刀。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，連刀都拿不穩了，卻還是踉蹌著朝虎小山撲去。虎小山身子一閃，他頓時就又撲倒在地。

我和族長見狀急忙擠開人群到他身邊，想要將他攙扶起來，卻沒有成功。楊思威血眼模糊地看了一眼族長，含糊不清地道：“族……族長，你來了？思威給小楊村丟臉了，我……我這就把臉找回來……”

族長聞言鼻子一酸，差點落下淚來，連聲道：“好孩子，你已經把小楊村的臉找回來了。我們回家……族長帶你回家。”

楊思威喃喃地道：“回家？我回不去了，族長，我對不住思遠哥，對不住繡屏姐，沒臉再回小楊村了。”

他低聲說著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，忽然又放聲大笑了起來，笑得連連咳嗽。我幫著族長一起將他扶了起來，手在他後背拍打著。楊思威站起來後，吐著血沫對虎小山道：“我不能替思遠哥報仇，但是它可以……狗娘可以，哈哈哈……你逼死了它的主人。虎小山，山神爺的坐騎會回來找你的！”

他轉著頭環視了周圍的土匪一圈，大聲道：“你們都聽見了吧，昨晚的那陣狼嚎，那是狗娘回來哭他的主人了。”

大概二當家也將狗娘的事跡說給了虎山的人聽，所以土匪們聽了楊思威的話，面上也都現出驚惶的神色。因為發生在狗娘身上的事，與數百年前山神爺坐騎的事太像了，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，議論紛紛。

虎小山漠然看了楊思威一眼，眼神冰冷。我叫了一聲不好，以為他要對楊思威痛下殺手，誰知道他只是瞥了楊思威一眼後，便對族長道：“把人帶回去吧。”

我見自己猜錯了，頓時松了一口氣，急忙和族長一起攙扶著楊思威往外走。楊思威實在傷重走不得路，族長又年邁，所以出了山寨後，只好由我背著他走了一段路。好在半路上遇到楊思昭等人，幾個人輪流將他背回了小楊村。

回村後，族長鄭重地謝過了我，不知怎的，他一直說我有大恩於小楊村，我聽得稀裏糊塗，還以為他是感謝我陪他走了一遭虎山，就與他客氣了幾句。楊思威傷得太重，族長與我說了幾句話後，便準備立即帶著他出山就醫。

眼下已經時近黃昏，沒多久就要天黑了，可他卻一刻也等不得。我心中不禁有些感嘆，難怪楊思昭他們都對族長如此敬畏，他嘴上雖然對村裏人嚴厲苛刻，實際上卻對他們關愛有加。

我因為剛才那一趟去虎山根本就沒帶包袱，自然也就沒有將信送去，所以準備留在小楊村。族長得知後，吩咐楊思昭好生招待我，隨後便招呼幾個後生用床板擡了楊思威，帶上幹糧，立即就出山去了。

我和楊思昭將他們送出村口，然後就返回了楊思昭的家中，幫著他做晚膳，一邊做一邊對楊思威的事感慨不已。經過今日之事，小楊村眾人自然對楊思威大為改觀，他受了這麽大的罪，總算是被小楊村重新接納，我想到這裏不禁也替他高興。

吃晚膳時，我隨口問起楊思昭：“族長告訴我說，小楊村並不知道山神坐騎的傳說，可是虎山大廳那麽大一尊山神騎狗像，你們與虎山來往這麽多年，就從來沒看到過嗎？”

“嗨，”楊思昭往嘴裏塞了一口菜，“小楊村從來就沒人進過虎山的大廳。祖上傳下來的，不與山匪來往過密，所以我們去虎山都是辦完事就走，從不多留。”

許多良善人家都有這樣的規矩，不與匪類結交，我聞言也就不再多問。吃過晚膳後，老天便沈下了臉替主人送客，天色黑了下來。因為族長家已經鋪好了我的床褥，加上我的包袱也在那，所以族長臨走前交代讓我仍舊在他家住宿，楊思昭便準備送我過去。

我謝過了他，讓他不用管我，反正山裏人家夜不閉戶，我到了族長家後自己推門進去就是。楊思昭也不堅持，將我送出了院外，讓我自己小心夜路。我站在院外，忽然看到了那間柴房，便笑著對他道：“你趕緊去餵狗吧，這狗一聲不吭，小心餓著了。”

話聲剛落，柴房中忽然傳來一陣低咆，似乎那狗正處於極度的狂躁之中。我想起它那雙陰冷的眼睛，不禁心猛地一跳。楊思昭忙道：“先生勿驚，這畜生昨日起就沒吃過東西，所以性情狂暴了些，不過它出不來的。”

我一怔，不禁多看了他一眼。他前兩日跟我說起這條狗時，明明是將它當作了家裏的一員，感情深厚，可是居然已經兩日沒有給它餵食了，哪有這樣對待家中成員的？不過我雖然心中有些疑惑，卻沒有表露出來，而是再次朝他致了謝，然後便邁步返回了族長家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